银丝万缕自天来,坠入凡尘化镜台。
天空上充斥着夹杂土腥气和火势扑灭后的焦糊味,独特的清晰雨气。
苏合静静的坐在帐门前,发愣的看着外面。
“王兄!”
突然远处王浔的身影从雨幕中缓缓浮现。
背上背着东西,每一步都踉跄不稳,摇摇晃晃。
全身的衣服被雨水打湿,紧紧的贴合在王浔的身上。
雨水早就将他打的睁不开眼,王浔只能眯着眼,艰难的辨认着前方的路。
苏合见状,立刻小跑出去搀扶住了王浔。
雨水顺着王浔脸颊不断流淌,头发湿漉漉的耷拉在额头,狼狈极了。
身上的伤口也不再出血,就连那臂膀上的刀伤都已经被雨水冲刷的变成粉红。
转头,强撑着睁开眼。
“苏....苏兄,谢了。”
话一说完,苏合顿感手中重量变重。
王浔晕过去了。
苏合咬着牙坚持着,不让王浔的身体倒在地上的泥泞中。
大声朝着营帐方向呼喊。
“快来人,来人救命!”
‘噼啪噼啪’
木柴燃烧的声音。
王浔躺在皇甫规军帐中的筵上,缓缓张开了双眼。
四肢无力疲软,脑袋昏沉肿胀。
握了握双手,一股酥麻的感觉顺着手臂筋络传于脑中。
“我...这是...怎么了?”
听到王浔清醒,一旁在火堆旁煮粥的苏合也是赶忙走到身边。
摸了摸王浔的额头,松了一口气。
坐在其身边,没好气的瞅着王浔。
“怎么了?还能怎么了,发烧了呗。”
“发烧?”
“是啊,”苏合起身搅动着那陶罐中的粥,“发烧就是发热。”
“哦。”
王浔木讷的点点头,发热啊,自小也得过,以自己的身体没什么问题,明日睡觉起来便好。
“好了,粥煮好了。”
苏合将陶罐中的粥盛了出来,拿着小木碗就来到王浔身前。
不断同匙搅动着米粥,拿到嘴前还吹了吹。
“啊。”
然后便放在了王浔嘴前。
“苏兄..这是?”
看着苏合这种有点暧昧的动作,王浔一时心中急促。
不知道该如何做。
喝吧,自己不是那人。
不喝吧,辜负了苏兄一番好意。
最后,还是配合的张大了嘴巴。
米粥格外的好喝,滚热的粥水,顺着咽喉灌溉了全身。
再次握拳,那种酥麻感觉荡然无存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王浔眼神疑惑的看向苏合,不敢相信自己感受到的。
一碗小小的米粥,仅是喝了一口,就让自己舒服如此之多。
看到王浔的反应,苏合自是知道王浔所说的是什么。
一边用匙在木碗中搅动,一边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对着王浔敷衍着。
“不错吧,里面我加了草药。”
“怪不得,”王浔又是‘吸溜’一口米粥,闭上眼享受道:“苏兄真是厉害,不仅会那机关术,又懂军事,现在居然还会医术,全才啊。”
白了一眼王浔,苏合没有理会。
“行了,喝完这碗粥就好好休息一番吧。”
说完,将木碗中最后一匙喂给王浔后,苏合也是贴心的将军服改在王浔身上。
“睡一觉,明日便好了。”
便端着木碗离开了帐中。
“怎么样?”
早就在帐外等候的皇甫规见苏合出来也是快步上前询问。
这次损失了这么多弟兄,现在每一个都弥足珍贵,不由得上心。
苏合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“醒了,但是还在发热。”
“发热啊,”皇甫规听后松了一口气,这发热他也是知道,也是得过的,“那就好,看来没什么事了。”
“没有那么简单。”
苏合皱着眉头,以他的见识自然明白。
现在王浔害怕的不是发热,而是感染,就连发热本身说不定也是因为感染所引起的。
那深可见骨的伤口,和污浊泥水的接触,就怕病变感染。
“怎么了?”
皇甫规疑惑的看向苏合,看着苏合沉重的表情,满脸的不解。
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发热吗,大家都有过,会有什么问题啊?
“没事。”苏合眼神担忧的看向营帐,没再说一句话。
细菌、感染,说出来,皇甫规也会认为自己是说胡话吧。
见到苏合并不想继续说下去,皇甫规也没有追问。
反而抬起头看了看天空。
雨势,渐渐的小了下来,原本如同永夜的天空也隐隐约约透出一些光亮。
“看来雨要不了多久就要停了。”
“明日作为收缴之后,我们便迅速离开吧。”
苏合赞同的点点头,确实,继续待下去危险太大,有可能会有羌人的支援过来,到时候这六十九人有死无生。
“不用明日,只要雨一停便收缴,收缴后便离开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没有一会,雨线渐渐消失不见。
雨停。
皇甫规从另一个营帐出来,到军帐中找到苏合。
“苏合,雨停了,我们快速收缴吧。”
正躺在王浔身旁,看着帐顶休息的苏合见到皇甫规过来也是将食指放于唇前。
“嘘,莫要惊醒了王兄,”然后蹑手蹑脚的坐起身来,“到时候让陈翁来看着王兄,我们迅速收缴,之后回营路上带上王兄便好。”
就在苏合穿上草鞋,跺了跺,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。
手腕上一阵温热。
回头看去,王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。
“苏兄,你们要去哪?”
“没什么,就是一起出去撒个尿,”然后用胳膊肘顶了顶皇甫规,“是吧,队率。”
皇甫规立刻心领神会,配合着苏合说道:“是啊,是啊,就是一起出去撒个尿。”
“队率,苏兄,别骗我了,你们是要上凡亭山收缴是吧?”
苏合、皇甫规二人面面相觑,正要否认。
陈翁掀开帘子进到了军帐中。
“是的,浔小子快起床我们一起去。”
说完,眼神嫌弃的看着苏合二人。
“不知羞耻,老头我也不想留下来看着浔小子。”
“老头子我要亲眼看着羌人的尸体才睡得着觉。”
随后冷哼一声,出了帐中。
“唉,”苏合二人齐齐一声叹息,转头对上王浔冀望的目光无奈道:“行吧,王兄快点,我们在外面等你。”
王浔面露喜色,重重的点点头。
还生怕苏合给他耍心眼,道:“苏兄,一定要在外面等着我啊。”
“自然。”
出了军帐,皇甫规看向苏合,皱着眉道:“苏合,王浔现在的身体状况能行吗?”
“看样子是没问题了,不行到时候我和陈鳖二人背着。”
很快,三五分钟,王浔就穿好了衣服出来。
“队率,苏兄,我准备好了,”说着,还掀起臂膀上的军服,“就连伤口都重新包扎了,快走吧。”
苏合和皇甫规相视一笑,无奈的摇摇头。
“全军列阵,上山收缴!”
原本茂密的树林在这一把无情的大火下也是烧的差不多了。
光秃秃的。
上山的路比刚才的好走许多,一路平坦无阻,速度自然也快了不少。
“太棒了,终于大仇得报!”
陈翁走在最前面,瘦弱的身躯不断颤抖,看着身边陆续路过的羌人尸体。
其中大多尸体都已经烧的不成样子。
苏合上前拍了拍陈翁的肩膀。
“陈翁,前面就是刚才作战的地方了,羌人尸体更多,同时....”
眼神小心的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紧盯前方的皇甫规。
“兄弟们,也在那。”
这里是火势的源头,火势更旺,一些尸体不是出现了碳化就是已经成为灰白骨灰。
所有人都是驻足,看向前方的皇甫规,场面安静的出奇。
就连刚才还激动万分的陈翁也是默不作声,静静的站在苏合身旁。
“逝去的兄弟们,是我皇甫规对不起你们啊。”
良久,才传来一声悲叹。
皇甫规转过身看向众人。
“今日,我们是带不走兄弟们了。”
“但也不能让兄弟们暴尸荒野。”
说完,直接拔出卫汉剑,开始在地上刨着。
刨出一个深坑,拖起一旁有着汉服铠甲的尸体,放入坑中。
又一捧土、一捧土的掩盖。
最后竖立了一块木板,用燃烧后的木炭在上面写到:
大汉烈勇之墓。
为平羌乱,浴血奋战,马革裹尸,忠魂永驻!
然后深深鞠了一躬,又开始挖坑。
所有人也是自发的开始随着皇甫规挖坑,让往昔朝日相处的兄弟们,入土为安。
苏合抬头看了看天空,还处于夜色之中,东方也没有泛起明亮。
加入了众人的行列之中。
时间,应该够吧。
所有的墓都已然立好,整整三十六座墓碑,整整齐齐。
每一个墓碑上都写着独特的话,都是立墓者想说与亡者听的话。
因为尸体不全,尸身面目全非,焦黑如炭早就分辨不出来。
自然也没有写其名字,一列全是大汉烈勇之墓。
在忙完一切后,皇甫规脸上早就是黄尘扑扑。
取来一块较大的石头,竖立起来,插在三十六座坟墓前。
卫汉剑一个剑花,在石头上刻着。
一边刻,嘴里还说着所刻的文字。
“君以忠勇赴边,战羌贼而捐躯。”
“埋骨他乡,浩气长存;英风烈烈,永励后人。”
“大汉,皇甫规立。”
‘呛’的一声,卫汉剑出鞘,皇甫规吐出心中浊气,擦去眼角泪水。
对着墓群行了军礼,没有回头,淡淡道:“接着进军吧。”
穿过那关押过苏合茅草屋,不此刻不能叫茅草屋了,而是一堆废墟。
众人也是首次看到了凡亭山寨的真实场景。
果真和苏合所说,设备齐全,就是一个军事基地。
“列阵,”皇甫规走在众人身前,挥了挥手,做着叮嘱,“兄弟们,动作要快,值钱的拿,铁兵拿,其余的全扔了。”
“散。”
说完,皇甫规也是坐到了议事厅,‘白石神堂’的门口。
“苏合,你说我这次听你的是不是好些?”
在众人散去后,也是抬起头,双眼无助的看着苏合。
“不,”苏合摇摇头,果断否决了皇甫规的话,“作为将领,既然选择,便不要后悔。”
皇甫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,“是啊,不应后悔,兄弟们也不会后悔吧。”
然后抬起头,看向苏合,目光很是欣赏。
“其实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将领。”
苏合走过来,坐在皇甫规的身旁。
双手背在脑后,翘着二郎腿,看向繁星点点的天空。
“将领吗?还是算了。”
当初六子问的问题,苏合也是想明白了。
他想要的很简单,就是一辈子的衣食无忧,一辈子的平安喜乐。
只要和阿父阿母在一起,最好还能娶一房美娇妻,苏合就心满意足了。
说白了,就是想要家。
有阿父、有阿母的地方才叫家。
至于那些什么金银财宝,荣华富贵,该有自然会有。
“算了嘛?”
皇甫规语气可惜的低喃一声。
在这几天的日子中,皇甫规对于苏合的改变是巨大的。
如果说,王浔是天生的将才。
那么苏合便是天生的帅才,统领一军的帅才。
不过人各有志莫强求,皇甫规也只能点点头,尊重苏合的决定。
“欸,”苏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,看向皇甫规,“皇甫规,你说的一亩地是不是能兑现承诺了?啥时候给啊?”
“这是自然,等.....”
听到苏合说这个,皇甫规就心中好笑,一个懂器械、医术、军事的人每天脑子中全是地。
摆了摆手正欲说,就被跑来的王浔打断了。
王浔手中拿着两大坛子,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,脸上都快笑开花了。
来到二人面前,蹲下,将其中一个坛子放到地下,另一个坛子放在腿上。
“队率,苏兄,你猜我这是找到什么了?”
苏合鼻子轻嗅,便知晓,笑着说道:“酒呗,这么重一股酒气。”
“是啊,苏兄真厉害,猜对了。”
然后将密封的坛口打开。
借着微弱的月光都可以清晰的看清楚里面的酒液。
泛着微黄,较为粘稠,有着谷物经过发酵后的醇厚芬芳。
王浔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两个木杯?应该是觞吧,估计是羌人仿照汉人所做,木制略显粗糙,有些四不像。
不过用来盛酒一点问题没有。
王浔一手钳着坛子,将泛黄酒液倒出。
递给了苏合和皇甫规二人。
“尝尝,”然后拿起酒坛作势就要饮,“我还没尝过酒呢,更别说这异族的酒了。”
然后一仰脖,如同水牛饮水一般。
苏合见到皇甫规也是好奇的一口饮下杯中黄酒。
也是抬起酒杯闻了闻,冲鼻,但还可以接受,便倒入嘴中。
舌尖接触酒液的瞬间,一阵辛辣,如同火焰瞬间在嘴中炸开。
艰难吞咽,如同利刃划过咽喉,刺痛传来。
闭上眼晃了晃脑袋,多吞咽几口口水后,一股甘甜从喉咙深处慢慢散开,醇厚且悠长。
“草,这帮羌人不要命了。”
苏合瞳孔颤抖,眼神震惊的看着杯中残留的酒液。
这酒几乎和前世的烈酒将近了,可能度数上还略逊一筹,但光说烈,绝对可以媲美。
经过这酒一勾,前世种种也是想起。
连忙看向皇甫规和王浔二人。
二人酒下肚,已经是面红耳赤,喝的比较多的王浔瞳孔都有些涣散。
突然,皇甫规猛地站起,拔起腰间卫汉剑,指着苍天。
“胡骑肆虐,志岂言休?”
“盛年而立,意气方遵。”
“痛饮烈酒,怒斩敌酋。”
“挥剑东向,壮志未酬。”
说到最后好似感动到了自己一般,拉着苏合的手,搂着王浔的肩就开始哭。
“苏合老弟,苏老弟啊,我不容易。”
“所有人皆是认为我腹中无良谋,都认为我皇甫规是个靠家世的纨绔子弟。”
“我这一身的才华,就要付诸东流了。”
苏合无奈,也只能安慰着皇甫规,顺着皇甫规说道:“皇甫规,你....”
可是话还没有说,就被皇甫规呵斥回来。
“叫什么,皇甫规,叫老兄,再不济叫皇甫兄。”
“.....行,皇甫兄,我觉得你志向发展之处马上便来,那马贤估计是要兵败。”
“哦?”酒意上头的皇甫规一惊,看向苏合的眼光更是亲切,“苏老弟也是这样以为?”
“不才,某早就断定那马贤必败,苏老弟如此想,当与我为知己!”
一旁一直傻笑的王浔,也是冷不丁的说了一句。
“苏兄你没怎么喝啊,继续,继续。”
然后强行倒满酒,握着苏合的下巴就开始灌。
这么连续两杯酒下肚,苏合视线也是开始模糊重合。
三人皆是大醉。
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。
“既然咱三如此意气相投,不如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