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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平凉州策(两更合一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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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王韶走后,章越立即命人传范育过府,自己披衣书写奏疏,方才与王韶一番长谈。自己对于以后熙河路如何进取,也有了一点思路。

    章越写到熙河要取凉州,先以兵精粮足为要。实行将兵法后,熙河路及陕西各路皆兵为将有。

    兵之精练,实胜过了当初。

    写到这里时,外人禀告范育到了府上,章越立即召对方来见。

    范育登门只是作揖,并不说话,他知道自己时常评论政治言触章越之政,令对方不喜。

    这入了夜,他本要早早上床歇息,没料到却被章越突然喊至府中。

    范育以为定要遭到对方一番批评,心底也就作了准备。

    章越看了范育一眼,此人如何,他事先有个印象,大约就是狂生一类的人。对于狂生,章越没什么好印象。不仅是章越,甚至官场上对狂生也是排斥的。

    不过话说回来,狂傲的人一般都有才干。

    孔子都说了,如果找不到第一流得中道行之的人才,那要找狂狷这等第二流得人才。狂者进取,而狷者有所不为。

    “本相连夜找你是咨以陕西边事?是王子纯举荐你的,不用拘束,尽管直言!”

    范育一听这才恍然,章越不是找自己来穿小鞋的。

    难道自己错怪了章越?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,章越怎会因自己平日一些对朝政的意见而记恨自己呢?

    大概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?

    范育这表情被章越看在眼底,只见他仿佛知道范祥心底所想什么般道:“你私下言语朝政之事,本相当然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但本相不是不许人说,批评要在真知灼见上,对朝政有所裨益上,似这等闹骚话干扰朝纲!”

    章越也不是激将法,咱这个社团是允许良性的批评,但那些说牢骚话,在下面带节奏的,则必须予以处理。

    不过范育被章越这么一激当即道:“下官岂是牢骚话之人,早有话想上禀丞相了。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是真知灼见,本相洗耳恭听。”

    下面范育一一实言,章越仔细听了许久。

    范育将胸中之言尽数吐露后,颇有几分忐忑,不过他倒依旧保持着几分狂生做派。

    这范育果真有才,有些事还想到了我前面……章越略一沉思道:“本相让你为秦凤路转运使如何?”

    从监察御史一口气跳至秦凤路转运使?这等封疆大吏?简直是平地青云,这是范育做梦也不敢想的事。

    范育闻言脸色剧变道:“丞相此言当真?”

    章越闻言眉毛一挑,范育当场色变,立即拜倒在地道:“丞相若有差遣,范某自当万死不辞!”

    变得太快,我还是喜欢你方才狂傲不羁的样子……章越道:“本相也算是用汝父的遗策,受益良多,故想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我信王子纯的眼光,也信自己的眼光。还有你方才所说的事,日后到了熙河路仔细落实在任上。”

    范育走后,章越将对方所言写入了自己的条陈中。

    次日。

    章越步入大殿,王珪已是等候在此。

    章越与王珪行礼后聊天。

    自王仲修之事后,章越对王珪反而是愈发尊敬。

    说实话之前,王珪与自己在中书私下不和时,章越确实动了整垮王珪的念头。

    但如今仔细一想,章越放弃了这个打算,反而主动与王珪修好。

    为什么?

    因为走了一个王珪,还会来一个王珪,官家为了制衡,肯定不会让章越一人相权独大。

    你要将王珪真赶跑了,换了另一个比王珪厉害的,如何是好?

    王珪此人与元绛不同,元绛比较颟顸,屡次顶撞自己,在御前反对自己的主张,王珪还是小心处理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地方。

    最重要的是王珪这人没什么主张,毕竟对方是‘润笔执政’出身,不似章越从地方实干出身。作为三旨相公,王珪一旦遇到大事,都显得那么的手足无措,没有什么主张,而这时候一切都是章越拿主意,显得自己是那么英明能干。

    多么好的一个衬托。

    当然王珪虽没有主张,不等于在权谋上没有主见。对方在人事上抓得很紧,甚至针锋相对,避免在这方面被章越架空。

    现在章越有了制约王珪的东西在手,却反而主动与王珪和好。

    有位大佬说过,人与人交往,先展现价值,再划清底线,最后再释放善意。

    章越也是这般,永远是要以斗争来求团结。朝堂上群相哪个没有矛盾,自己与天子也经常有矛盾,这都是无可避免的。

    只要处理成本比较大的时候,大家都会相对忍着。

    章越道:“老师,学生打算在秦凤路设棉业之商号。”

    王珪问道:“是怎么一个章程?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如今朝廷在陕西各路推广种植棉花,百姓都是将棉花与粮食套种,比如种五亩高粱夹杂种一亩棉花,因种棉可以抵税,朝廷的收购的价钱还不错,故而百姓还是喜之。”

    “但这不是长久之计,正因为种植棉田都是以家庭为单位,如此无法形成规模,我打算设以商号办此事。不过陕西各路的闲田很少,几乎都已被开垦殆尽。”

    王珪笑道:“是啊,俗话说得好荒地无人耕,一耕有人争。”

    “百姓开耕荒田,自己要先备足一年的粮,吃上一年,次年才有收成。若荒田做熟田,后来又易被当地大户伙同官府争去,故而百姓都不爱垦荒。”

    王珪说着,章越附和地笑了。

    “不说荒田了,经商也一样。但凡有利润的事,就一定会被人盯上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屯垦棉田之事还是朝廷为之,似棉花纺出的贝吉布,以后更胜过丝绢,那就是税赋。”

    布匹就是天然的货币,比如朝廷缴税都是以绢代替。

    王珪问道:“去哪里找闲田呢?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各路之中唯独熙河路到处都是闲田。”

    王珪问道:“开垦荒田需要人手,人手从何而来。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人手更足,熟番已是教作耕种,至于生番可以让熟番以利诱之,让他们下山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他们下山便可授棉田耕种,朝廷既获得了颇为廉价的劳力,也可更进一步地编户齐民。”

    王珪道:“这倒是一个好生意。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我准备在熙河路依法如交引所设计,办一个棉业商号,以股份为计。还是如以前故事。”

    王珪每年从交引所,熙河路交引所股份拿的分红都赶得上他当宰相收入,这都是他日后的养老金。

    现在又添一个棉业商号,他自是乐意。

    王珪点点头道:“只要有利国家,利百姓的事便去办。”

    官家御殿。

    章越首先出班道:“臣的奏疏已是连夜写好,今献平凉州策于陛下!”

    官家为章越这奏疏等了一夜,现在一听这平凉州策的名字,就觉得很提气。

    石得一给官家呈上后,官家当即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在熙河路实行编户齐民?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“熙河路生番至少有两百万,若要平凉州,必须先全面动员熙河路。”

    这就是范育向章越的献策。

    熙河路迁移过去的汉民加上驻军,官吏,刺配的流囚至今不足三十万。

    而经十年发展,熙河路的熟番已超过了五十万。熟番就是接受宋朝编户齐民,同时接受授田,可以随时募役为弓手或者直接编入宋军。

    除了汉民和熟番外,还有近两百万的生番散居在山上,对宋朝而论熙河路那么大不可能全部控制,只要占据要点而已。

    中间地带则是熟番和汉民杂居,至于山上和偏僻地方都是生番所居,生番仍是部落制,听调不听宣,平日下山与汉民做些贸易这些。

    现在章越要让这些生番下山,接受编户齐民的政策,从此成为大宋的臣民。

    如果说之前是屯田方式,招募了部分熟番。那么现在通过开垦棉田,章越以商业运作的模样,由熟番出面招募生番下山耕作,朝廷许诺对棉田收购的利润,再贩卖给秦州的纺织商和染布商,赚取差价。

    这些事由方才章越与王珪所言的新设立商号完成,也是由朝廷与当地番汉持股。以目前而论,整个陕西路及青唐,回鹘,党项对棉布都是积蓄。

    只要有原棉的稳定产出,再通过棉布卖出。

    朝廷控制生产资料卖给商家几乎零风险,这是一条稳赚不赔的生意。

    眼下世界上棉花有四大种类,陆地棉,海岛棉,木棉和草棉花。

    目前大宋的棉花,岭南和两淮一带多为木棉树所出,陕西路所种则为草棉和木棉兼有,无论草棉还是木棉,产量还是低了一些,纤维也不够白,不够长。

    而现在广泛应用于棉纺织业的陆地棉,原产地是在墨西哥,要到十九世纪才传入中国。

    不过宋朝比欧洲人强,同时代的欧洲人,还一直认为棉花是一种绵羊长在树上的东西。如今宋朝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印度和波斯。

    但以后应该都不是宋朝规模化棉纺织业的对手。

    咱们一向擅长干将价格打下来的事。

    熙河路要将原棉从各地输入,就必须利用从洮河,湟水至黄河的水道,攻取了兰州后,就获得了一个中转的枢纽。

    但仅仅如此还不够,还必须打通河西走廊,攻取凉州,真正地联通西域,才能让宋朝的货物真正抵达西域商人的手中,同时也断绝了党项的通商之利。

    以后丝绸和棉布(贝吉布)都是大宋通行西域的硬通货,以此重开丝绸之路。

    官家看了章越计划,以棉田之利诱生番下山编户齐民,是可以增加熙河路的丁口税赋,同时从中募得民役和兵卒,这些在日后攻凉州时都能派上用场。

    官家一看便觉得此案可行,不过……就是费时间。

    同时官家又看下去,章越对熙河路及整个秦凤路进行税制改革,杜绝减少其中地方胥吏的加耗,达到既利民又富国的目的。

    对官家而言,章越的两条计策不是说不好,但共同缺点就是‘缓’。

    章越道:“对朝廷而言,攻凉州是目的,改制不过是手段。”

    “然对臣而言,改制才是目的,攻凉州不过是手段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臣是要以攻打凉州为目的,对熙河路及秦凤路进行改制,使之上下一新。”

    王安石变法的目的是啥?

    富国强兵,均贫富,抑兼并。王安石变法后来提出‘调一天下’,但是太泛了。

    章越则就是伐党项。

    通过伐党项来对内进行改制。如今从伐党项到细化至攻凉州,再对熙河路进行改制。

    章越道:“陛下,纵观历朝历代,但凡中原王朝初起数十年,无不君明臣贤,力求对外扩张,然之后几十年当扩张达到顶点之后,君王大臣便开始守成,重用制度,求于缓和。”

    “又经几十年便积弊丛生,对内寻求改革。但这改革自新,改得不好似如王莽一般,立即亡国亡天下,若改得好的,似本朝熙宁这般,也不过延十数年数十载国祚。”

    章越之言格外大胆,听得群臣无不侧目。

    官家心中既喜又忧,喜得是章越肯直言,直指国家当前积弊,忧得是真如对方所言,自己与王安石所为不过延续十几年几十年国祚,如何是好?

    官家问道:“卿有何高策?”

    章越心道,秦晋隋国祚太短不在此列,但汉唐宋明清何尝不是如此,甚至邻居辽国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一开始都很能打,到处开疆扩土。等到了顶点后,战争损耗大于收益时,开始守成趋于缓和,在边疆大修堡垒。

    再到后来内部弊端丛生,王莽,王安石,李隆基,张居正还有后来洋务运动,目的都是中兴。

    但失败了不少,成功也不过多延续一些时日,其后无一不是衰败下去了。

    为何没有打破循环呢?

    问题就是在于关起门来搞。

    关起门来,没有外部输入和输出前提下,就是零和博弈。无论怎么改,无非是多的拿一点给少的,少的多分一点,看似公平了,但每动一次刀子就会有损耗。

    要走出去只有战争和贸易两种手段,这就是输入和输出。

    要想自己人不斗来斗去,只有去抢别人的。组织初期通过不断的战争,不断地胜利扩充时,都是一派君明臣贤的景象。

    一个县都能走出来古今前三前五的人物。

    战争是最快反应和并动手解决组织问题的方式。

    一直打下去,一直扩张下去,是暂时避免内部矛盾的。似历史上元朝就是这般,一旦扩张停止了,帝国立即完了而且完蛋得极快。

    清朝则聪明多了用儒法二道延续国祚,在武力衰退下,仍是维持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所以除了战争,长期稳定的唯有商业这手段了。

    这和比武一般,你自己练可以自吹自擂是天下第一,但与人比试才知道高下。

    站着就是赢家,躺下就是输家,一目了然的事。赢家说的话就是道理。

    不可用闭关锁国,来追求一时的稳定。

    这就是章越执意要攻取凉州,重开丝绸之路的目的。没有目的的变法是有术无道,一定要以对外输出为导向,无论是战争还是贸易都行。

    关起门来,是不能修仙悟道的。一定要走出门去,普度众生才行。通过改变别人来改变自己,成全别人就是拯救自己。

    官家听了章越之言,他与章越目的不同,最后都是殊途同归。

    改动秦凤路税制和吏制,是个伤筋动骨的事,但为了夺取凉州必须办。

    官家看向章越平凉州策的第三条,就是对凉州的仁多部,甘州回鹘进行利诱,策反。

    策反仁多部是熙河路一直在办的事。

    一旦攻取凉州,宋朝在熙河路的商贸之利将会倍增,这是以后可以给仁多部,甘州回鹘的好处,也是将他们从党项阵营中分化的手段。

    党项人经商不讲道德,经常都将西域来的商人货物强行截流,强买强卖。所以西域商人都不爱走河西走廊,反而舍近求远,走青唐城这条路。

    所以仁多部和甘州回鹘跟着党项人都分不到肉的,但与宋朝则截然相反。

    章越对于熙河路的经商环境可是格外重视的。

    官家阅后道:“章卿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朕惊喜,这三条朕都准了!但如今当委谁当此任?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启禀陛下,副使王厚可以胜任!”

    李宪被调回京师了,章越知道官家的疑心病,李宪在熙河路掌权太久了。对方连心腹都信不过,他调李宪回京以免对方在地方权重。

    如今不设制置使,就空悬在那。

    其实除了李宪,可以接替对方还有章直和章楶。

    但章直自鸣沙城之战后受了重伤一直卧床养病至今,而章楶不得官家中意,章越也没有推举他。

    所以章越推举了王厚。

    听到王厚的名字,官家皱眉道:“王厚为副将可,为主将则力不足。”

    章越心道,你也知道啊,你这样一直换帅,我也很难办啊。

    章越道:“王厚虽非长谋,但行事稳重,攻取凉州益缓不益急。此人领军可万无一失。”

    “另臣再推举范育为秦凤路都转运使,孙路为秦凤路廉访使!”

    官家毫不犹豫地道:“如卿所奏,朕一并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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